在數(shù)碼浪潮席卷一切的今天，巢湖市柘皋鎮(zhèn)的柘皋老街，一段關(guān)于鉛字印刷的記憶正被一位八旬老人默默守護。當最后一臺印刷機停止轉(zhuǎn)動，當曾經(jīng)的同行紛紛將鉛字化為廢銅爛鐵，盛詩經(jīng)卻選擇用兩間老宅，為一個時代“排版”，為一種技藝“留樣”。他說，這是他的“老友”；他問，我走之后，它們何去何從？

老街舊宅藏著一片“鉛海”

柘皋老街的青石板路蜿蜒向前，兩旁明清老宅靜靜佇立。推開盛詩經(jīng)家吱呀作響的木門，時光仿佛瞬間倒流半個世紀。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當?shù)弥浾邅硪猓@位貌不驚人的耄耋老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隨即化為熱情。他一邊引路一邊感慨：“機器都封存起來了哦，你們想看，我就帶你們看看吧”。穿過昏暗的客廳，他走向后屋，慢慢掀開靠墻的兩面防塵布——一幕令人震撼的景象展現(xiàn)在眼前：一排排約兩米高的鉛字架豁然顯露，密密麻麻的鉛字字丁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在室內(nèi)略顯暗淡的光線中隱隱泛著金屬特有的光澤。而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在第三間房里，揭開油紙后，記者看到占據(jù)整整三面墻的鉛字架巍然矗立，宛如一道金屬鑄就的城墻。?

走近端詳，最小的字丁細如蠅頭，最大的堪比指甲蓋。盛詩經(jīng)如數(shù)家珍地撫過字架：“這一排是頭號字，像16K信紙印刷經(jīng)常用到。這一排是二號字，這一排是四號字，字體以正楷、宋體、黑體為主……”他的指尖在“國”、“了”“人”這些高頻字上稍作停留——這些字丁因歷經(jīng)無數(shù)次油墨的浸潤與壓力的錘煉，有的邊緣已有些許磨損，更多的字丁上布滿了一層灰。

“現(xiàn)在想找一套完整的鉛字，整個巢湖市都難嘍。”盛詩經(jīng)的指尖撫過一個個字丁，語氣里藏著驕傲與悵惘。布幔與油紙終究擋不住歲月塵埃，卻為這份記錄著活字印刷技藝的“活態(tài)檔案”撐起了一片靜謐的棲息地。

鉛字堆里的半生執(zhí)著

今年86歲的盛詩經(jīng)，與鉛字印刷的緣分始于1962年。那一年，從巢湖一中高中畢業(yè)后，他進入柘皋鎮(zhèn)印刷廠，從揀字排版到印刷裝訂，鉛字印刷的每一道工序他都爛熟于心。他的青春，伴隨著油墨的清香和鉛字的金屬冷光緩緩流淌。

1987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小鎮(zhèn)，盛詩經(jīng)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從印刷廠停薪留職，貸款購買了印刷機等設備，在自己的老宅中開起了“新興印刷作坊”。“頭10年業(yè)務還行，主要幫鎮(zhèn)上的一些客戶印制信紙、票據(jù)等。”老人瞇著眼回憶，高峰期時，全家老小都要加班加點才忙得過來。

然而，世紀之交，科技浪潮席卷而來。電腦激光照排技術(shù)以無可比擬的效率，讓傳承千年的鉛字印刷一夜之間成為“老古董”。沒兩年，曾經(jīng)的業(yè)務伙伴紛紛轉(zhuǎn)向，鉛印業(yè)務量驟減，一家家印刷廠關(guān)門，成噸的銅模鉛字被當作廢品賣掉。此時的盛詩經(jīng)卻選擇了逆流而上。他心疼的不是被淘汰的機器，而是即將消失的“文字本身”。2004年，當在省內(nèi)再也買不到鉛字字丁時，他得知南京彩色印刷廠還存有大量庫存，便立刻趕去，如獲至寶地采購了一批回來。“這些鉛字丁囊括了3000多個常用的漢字和標點符號及特殊字符，”他指著裝滿字丁的字架說，“有的使用頻率高的漢字，我甚至儲備了幾十個。”這些最后的“火種”，被他帶回了老宅。“機器轉(zhuǎn)不動了，業(yè)務也沒了，但鉛字沒了，這門手藝就真沒了”。

方寸字丁里的時代鄉(xiāng)愁

“第一步是揀字。”他拿出一個光滑的木制字托，熟練地在字架間穿梭，將需要的字丁精準取出放入托中。緊接著，他將揀好的字放置在一個鐵制的平面字盤里，拼出版樣。“有些鉛字使用次數(shù)多了，就‘老’了，印出來的字跡會模糊不清，這時就要及時更新。”盛詩經(jīng)一邊忙著手里的活一邊說道。

“唉，機器前幾年就壞了，要不然我能給你們演示一遍。”盛詩經(jīng)的語氣帶著深深的遺憾。他解釋，將拼好的版樣加上邊框，用錘子一點點地將鉛字丁砸嚴實，在機器上滾上油墨，便能印出字跡。雖然無法親眼見證成品誕生，但他珍藏的部分客戶底稿和蒙著厚灰的初版校樣，已然成為研究地方印刷史的珍貴實物。翻閱這些泛黃的紙頁，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社會經(jīng)濟生活痕跡清晰可辨。

據(jù)盛詩經(jīng)介紹，曾有人出價30萬元，想將他的機器和鉛字打包買去，被他婉拒。家人也曾多次嫌這些“老古董”占地方，提議當廢品處理，更遭到他的強烈反對。“我這么多年都在和鉛字印刷打交道，賤賣它們，我不同意。可我能再活幾年？等我走了，它們怎么辦？”記憶中的鉛印輝煌與落幕，化作他心中一份難舍的留戀。

活字印刷曾改寫文明傳播的軌跡，而如今，這些鉛字或許只有在博物館、課本里才能覓得蹤跡。盛詩經(jīng)守著的不僅是鉛字，更是一段即將消逝的手藝，一份藏在方寸字丁里的文化記憶。

“留下它們，也算給時代留個念想。”老人輕輕蓋上布，遮住了鉛字，卻遮不住那份跨越半世紀的執(zhí)著。巢湖最后的活字鉛字，在老宅里靜靜矗立，等待著有人能讀懂它背后的溫度與重量，讓這份文明印記不至于隨塵埃消散。

合肥在線-合新聞記者 周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