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稿人語 戴維
英靈不朽
茫茫大海上,浙江嵊泗列島的黃龍島是一塊不起眼的彈丸之地。60多年前,這里卻是祖國東南沿海的前哨陣地,有一個雷達連長期駐守在島上。
(相關資料圖)
家住南京的雷達連老兵鄧啟中向“傾聽·人生”欄目講述了他親歷的一段悲壯往事,在與臺風搏斗中殉難的“黃龍島十九烈士”由此進入我們的視線。
年近九旬的鄧啟中無法忘記曾經朝夕相處的犧牲戰友們,這讓人想起今年“傾聽”欄目講述過的另一個戰友情故事《尋找盧玲》,素不相識的老戰士為了尋找年輕的抗美援朝烈士盧玲的事跡,而相聚在一起。這份跨越時間和空間的戰友情,令人動容。
清澈的愛,只為中國。戰友們不會忘記他們,祖國和人民更不會忘記。在“八一”建軍節來臨之際,向英靈致敬,向老兵致敬,向保家衛國、負重前行的人們致敬!
靜靜的黃龍島
口述 鄧啟中 整理 陳漢忠
前兩年,東部戰區空軍籌建軍史館,派人來我家了解當年黃龍島的往事,并向我展示了一張發黃的老照片。畫面正中,矗立著一座烈士墓碑,碑頂端紅星閃耀,碑身上密密鐫刻著19位烈士的名字,落款時間為1957年1月30日。
歲月可以沖淡往事,卻無法抹去歷史。我的心再次被震撼。
19位年輕的官兵把生命定格在青春的歲月,躺在這冰冷的墓碑下已經67個年頭了。他們是誰?又為什么安葬在這里?
讓我來告訴你,這座小島上埋藏的一段驚心動魄的悲壯往事——
就在這天上午,一場超過12級的特大臺風襲擊了黃龍島
很多人可能沒去過黃龍島,甚至壓根不知道它在哪里。
這座美麗的小島就在距杭州不遠的嵊泗列島,位于泗礁山東南側,因山勢雄偉,土呈黃色,遠望似黃龍蟠海而得名。
黃龍島鳥瞰
然而,這座偏僻海島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卻是我國東南沿海的前哨陣地,時常有敵特襲擾破壞。
東部戰區空軍如今裝備了先進雷達,早已不必部署到海防最前線。可那時,為了及時發現低空進入的目標,只得將雷達最大限度前推到最前沿小島上的最前端的巖礁上。
南京軍區空軍的一個雷達連曾長期駐守在黃龍島。1956年,從軍7年的我,就在這個雷達連任排長。
那一年8月1日,恰逢建軍節,雷達連官兵本來格外高興,連隊上午組織了文藝演出,中午還要改善伙食。
曾經的連隊營房
但即使節日,也要有人值守。一大早,連長林才發就派操縱排長應少華帶幾名戰士在五號陣地雷達工作室值班。
五號陣地就立在最前沿的島礁上,雷達工作室是碎石壘的小房子,五六平方米,裝有進口的314-乙雷達。
海風海浪我們見得多了,但誰也沒料到,這天上午,一場超過12級的特大臺風襲擊了黃龍島。從懸崖下卷起的巨大海浪把雷達工作室的窗戶沖開,無情的海水倒灌進去。
“鳴槍告警!”值班的應排長當機立斷喊道。噠!噠!噠!一陣清脆的槍聲在小島上空回蕩……
一個大浪,把我們全部推倒在巖礁上,五位同志負傷
在這之前的7月31日,經上級指揮所批準,我組織全排同志,對島上裝備的314-乙雷達進行月維護,對天線傳動系統和高頻傳輸系統進行檢查,同時停機一天。
這天,我們按計劃把雷達天線放倒后,對機械傳動裝置的減速器進行清洗,對高頻傳輸系統的交連箱更換銅絲,又發現瓷柱支架松動,用火漆封固。
下午6點,我們開始架設雷達天線。我和戰友們一起絞緊天線上的拉索。
不知什么時候,海上刮大風了,大浪一波又一波沖擊著堤岸。突然,一個大浪,把我們全部推倒在巖礁上。
雷達陣地上當年打下的樁孔依然清晰可見
眼看天色越來越晚,我趕緊掛電話向連長林才發報告。連長指示:把雷達天線放倒、固定好,留人值守,有情況及時報告。
這時,班長劉洪剛發現我的右手鮮血直流。
原來,突如其來的大浪沖來,鋼索把我的手臂撕開了一條約10厘米的傷口。同時負傷的還有另外四個同志。
面對滔天巨浪,大伙無法營救被沖入海里的戰友,難過得直想哭
8月1日上午,我和其他負傷的同志正在營房休息。五號陣地的槍聲驚動了山崖背后的連隊官兵。不好!有情況!
“鄧排長帶領負傷的同志留守接應,其余同志跟我上!”林連長發出命令,自己一馬當先,官兵們緊緊跟隨。連隊駐地到五號陣地要跨過一道巖溝。
當他們奔到被海浪沖斷了的水泥橋頭,發現深澗擋住了去路。
林連長一邊命令戰士搬木料搭橋,一邊急中生智把長繩子套在對岸一根石柱上,兩手抓住繩子越過深澗,跌跌撞撞地爬進了風雨飄搖的雷達工作室。
“快。把雷達的主要部件卸下搬走,以免被海水侵蝕!”林連長發出指令。
至今尚存的油機房
很快,后續的官兵們在深澗上架起了木橋。從五號陣地通過木橋到連部,排滿了傳遞雷達部件的官兵。
風浪一次次把傳遞部件的隊伍打亂,可官兵們又一次次在風浪中站起。
當雷達接收機剛剛傳上時,一個巨浪把溝壑上的木橋沖斷,當即有幾個站在橋上的同志掉進海里,只一瞬間就不見了蹤影。
面對滔天巨浪,大伙無法營救被沖入海里的戰友,心里難過得直想哭。
林連長被海浪卷走了,潘排長生死未卜
但風浪不相信眼淚。大家只有一個心愿,期望雷達工作室能夠抗住海浪的沖擊,保護雷達裝備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或許在今天,這裝備算不了什么。但在當時,這是我軍最先進的寶貝疙瘩,是國家花重金從國外進口的,在官兵們心目中,雷達上的每一個部件都是比生命還要貴重。
驚濤駭浪中,重要機件一個個被傳遞出機房。突然,一個遮天蓋地的巨浪壓過來,“轟”的一聲巨響,林連長和在機房的戰士們連同塌下來的石塊,一起被卷進了大海。
隔在懸崖對岸的青年團員、指揮排長潘永昌,準備繞過去救援被海浪擊傷的同志,又被沖下來的浪峰卷到深深的巖谷中,再也沒有露出水面。
綻開在陣地巖縫中的小花
林連長被海浪卷走了,潘排長生死未卜。這時,應排長也被海浪推進深澗,一塊大石頭壓在他腿上,鮮血已經染紅了。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但一點也動彈不得。
可他手里還緊緊抱著雷達接收機。
操縱班長董玉功也被海浪卷到山巖下。見應排長受傷,他用力支撐著,爬到應排長身邊,想扶排長一起逃生。
面對隨時襲來的海浪,應排長把手里的雷達接收機交給了董玉功,急促地喘息著說:“快把它送上去。快,往上爬,這里危險!”
見小董不肯走,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已經不行了,何必作無謂的犧牲呢?這是命令,你要堅決執行。”
董玉功哭著,艱難地攀上石崖,又是幾個大浪。回頭一看,山巖下的應排長和那塊大石頭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經反復核實,共犧牲了19位同志
一切來得那么猝不及防,一切又是那樣的嚴酷無情。
臺風仍在呼嘯,海浪還在咆哮,連隊的戰友們沖到海灘上,他們流著淚,呼喊著戰友的名字。大家期盼奇跡的出現,期待被海浪沖走的戰友能與我們再次擁抱。
夜幕降臨了,全連沒有一個人去吃飯,也沒有一個人睡覺。上午戰友們還在一起打球、唱歌,慶祝自己的節日,頃刻間就陰陽兩隔。
誰都無法接受這個嚴酷的事實。指導員宋玉文要各班清查人員情況,經過反復核實,共犧牲了19位同志。
他們是連長林才發,排長應少華、潘永昌;班長李祥慶、盛德炳、吳學會;戰士徐庚全、朱宗華、高余德、薛長杰、楊明文、孫義田、王德和、何余根、杜榮友、周渭淳、王傳德、蔡元康、陳太祥。
上海龍華烈士陵園內的黃龍島十九烈士墓碑
這19位戰友,我們天天朝夕相處,實在太熟悉了。
林連長,1950年7月從上海格致中學志愿參軍,是家中獨子。到部隊后,學習勤奮,工作作風踏實,是同期參軍戰友中的佼佼者。
應排長,1951年在軍校提干,是一位年輕有為的基層干部。
盛德炳,蘇北籍,從防空軍士官學校結業后分配到連里,是個學習努力、成績優良的好戰士。
李祥慶,河南籍,是個音樂愛好者。
薛長杰、朱宗華、何余根三人是剛入伍的新戰士,都是才20歲左右的年輕人……
親愛的戰友,你們在哪里?
數天后,在駐地政府和漁民的大力協助下,打撈回來3具烈士遺體。戰友們在黃龍島最醒目的地方,為19位英烈修建了一座墳墓,并立了一塊水泥澆鑄的墓碑。
2011年4月,我和老團長等一行5人重游黃龍島。
廢棄的雷達陣地和半山腰的連隊營房遺跡依然清晰可見。距營房不遠處山坡上,就是戰友們的墳塋和墓碑。
海風的吹拂,歲月的磨礪,墓碑上的字跡已經模糊。
我們在烈士墳前斟上酒,點燃了香煙和紙錢。 我在心里念叨著,親愛的戰友,你們還好嗎?我來看你們了。
撫摸著被海風侵蝕了的墓碑,我禁不住熱淚盈眶。
祭掃墓地完畢,我們又尋到山坡上的連隊遺址。因為墻壁為石頭材質,墻體基本完好,但屋頂已經塌落,墻壁上仍然可見當年掛蚊帳的鐵釘。
我在林連長的房間佇立許久,對著舊屋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告別營房,沿著那條熟悉的山路,我們尋到了架設雷達天線的遺址,巖溝的阻隔,我們只能隔溝眺望,巖礁上空空如也,但當年打下的鋼筋樁依然清晰。
有野花在巖縫中倔強地綻放,仿佛是19位英烈的魂靈依然守衛著祖國的萬里海天。
面對靜靜的黃龍島,我的思緒又回到了67年前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黃龍島的眼睛永遠是明亮的”
當時連隊共有三部雷達,最前沿的那部雷達的主要部件都被搶回來了,但短時間還不能開機。另外兩部雷達也因大風被放倒固定。
19位戰友的離去,讓連隊戰斗力遭受重創。當上級來電詢問,能否繼續擔負戰備值勤任務。指導員宋玉文代表全連官兵斬釘截鐵地回答:堅決完成任務。
祖國的海天不能一日無防,大家強忍悲痛,含淚重新排班分組,把犧牲戰友未竟的重擔挑在肩上。盡管天下著雨,海上依然風急浪高,大家都各司其職,架設的架設,維護的維護,檢測的檢測。
戰士們喊出一句響亮的口號:維護時不放過一個疑點,開機后不漏報一批空情。
雷達陣地上收集的象征十九英烈的19塊巖石
現陳列在東部戰區空軍軍史館
在發生海難事故的第二天下午兩點,我們的雷達就恢復了戰備值班。
“黃龍島的眼睛永遠是明亮的。”——這是林連長生前常說的話。風暴過后,我們大家都掂出了這句話的份量。
8月3日下午一點多,急促的警報聲在營區響起,101雷達熒光屏上發現了一架敵機。
黃龍島又一次沸騰了。
躺在床上的傷員,一個個掙扎著爬起來,有的拄著拐杖,有的被戰友扶著,拼命奔向戰斗崗位。大家只有一個心愿,不管多么艱難,決不讓1架敵機從自己的防區漏過。
林連長和戰友們用鮮血和生命實踐的誓言,我們也要用自己的行動去守護。
犧牲的烈士英勇壯烈,活著的官兵功不可沒
60多年過去了,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1957年1月,上海江灣公墓建立了十九烈士墓碑。
碑身呈四方形,上部四周有十九烈士遺像,碑身中心部位鐫刻了烈士們的事跡。后因城市規劃,江灣公墓改作他用。1972年6月,烈士墓遷入龍華烈士陵園,并改為統一式樣的斜坡狀墓碑。
1957年上海江灣公墓修建的十九烈士紀念碑
由于歷史原因,黃龍島十九英烈事跡在當時也曾引發爭議,焦點是19位官兵壯烈犧牲是英雄行為,還是責任事故?
但我始終認為,當時對超大強臺風或許缺乏足夠的預防措施,但官兵們為保護雷達裝備不怕犧牲的革命英雄主義氣概難能可貴;遭受重創后,面對突如其來的敵情,官兵們輕傷不下火線,仍然圓滿完成任務的戰斗精神讓人敬佩。
面對壓力,黃龍島雷達連的官兵沒有因為遭受委屈躺倒,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依然圓滿完成了戰斗值勤任務,沒有發生一次漏情和誤報。
1957年春,中國人民解放軍武裝力量監察部部長率工作組來黃龍島調研,經過充分的調查研究后,認定這是一個值得宣揚的革命英雄主義群體。犧牲的烈士英勇壯烈,活著的官兵功不可沒。
消息傳到北京,中央軍委機關報《解放軍報》派記者到連隊采訪,采寫了通訊《他們英勇地獻出了生命——記去年“八一”在跟臺風搏斗中殉難的十九烈士》。
《解放軍報》1957年7月30日對黃龍島十九烈士的報道
1957年7月30日,在十九英烈犧牲一周年之際,這篇報道在《解放軍報》顯要位置刊出,告慰長眠地下的英靈。
這篇遲來的報道,給雷達連官兵極大的鼓舞。報紙發到連隊的當天,大家含著熱淚把《解放軍報》送到烈士墓前,大聲朗讀。
林連長,親愛的戰友們,你們聽到了嗎?這是祖國和人民對你們最崇高的褒獎。
如今,我住在南京的雨花臺附近。每天清晨,當我推窗遠眺,看到高聳入云的雨花臺烈士紀念碑,我便想起長眠在黃龍島的戰友們。
老伴和孩子們勸我不要老想這段往事了。可我做不到呀,常常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林連長,想起應排長,想起那些年輕的戰士們。
我對家人說,我是幸存者,我無法忘掉他們。
而靜靜的黃龍島,仍然靜靜地橫亙在祖國東海的最前哨,當年的雷達陣地建在一座小山頭的南坡。也許是海風吹拂,水土流失的緣故,陣地寸草不生,只有裸露的山石和一道深深的巖溝。
但安息著烈士英靈的墓碑依然矗立,猶如警惕的哨兵,日夜保衛著祖國的海天。
我無從考證這里突兀的山巖曾經歷過多少次風浪的沖擊,也無從考證曾有多少雷達官兵把自己的青春和歡樂、汗水和鮮血拋灑在這荒蕪的小島上。只有一點無須考證,那從陣地通往連隊營區的溝溝壑壑,是老一輩雷達兵骨肉刻在島礁上的符號。那彎彎曲曲通往山巔陣地的石階路,那曾托舉雷達天線日夜旋轉的巖石,還有那座被樹木掩隱著的墳塋,用無聲的語言訴說著大海的寬闊,藍天的深邃,祖國的重托,戰士的責任。
END